(最新訂正: 30.8.2008)
巴索里尼在《幽會百科》這齣真實電影式的紀錄片中,想探討的問題是什麼呢?這位仁兄的電影和文學作品因内容「意識不良」被起訴33次之多,對此,他只是簡單地評論:「以保護他人道德為名禁止色情,是為禁止其它更具危險性的事物找借口。」
1)只要是佔有思想上領導地位的事物,便需要被挑戰
這還不算,他更和另外兩位教授在談論「無知存在於恐懼之中」,指稱做人最糟糕的,就是不問因由地成為「因循者」(confirmist),因循地相信權威的所在就是真理,並因此而恐懼進而排斥那些與大部份人不同的人和事,這樣的社會,便無法理性討論善惡和歷史,故亦更無法讓被欺壓/邊緣化/消息的人們可以找到尊嚴。
在片中,導演也常讓在不同議題上,相對弱勢的一方有機會反駁相對強勢一方的言論。譬如在已婚中產男性強調婚姻的重要時,就讓旁邊的不婚男性反駁;當男性直言不準離婚時,女受訪者有機會反駁;當父親說女孩地位應比男孩低時,女兒有機會反駁;當母親說現在青年人都胡搞時,女兒說她見不到是這樣;當執政黨提出自以為道德的法案時,工人階級有機會說不;當男男女女都歧視不同性傾向的人士時,巴索里尼作為一名不同性傾向人士自己去反駁……每一著都能見到,巴索里尼站在弱勢者/異見者一邊發聲的努力。
因此,影片的尾聲中,導演和他的朋友一再強調,這電影本身就是對因循者的挑戰。觀看他導演的電影,很少看到他使用如此正面的方式,去提出論點逐點反駁他不同意的東西。可能因為這是一部以真實電影作為體裁的紀錄片,裡面都牽涉人們以真人與真名出鏡,如此一來,對於自己身為敘述者去重新表述人們話語的權力,對於自己的權威性聲音在電影中的出現,導演自己如此注重「挑戰權威」和「平等」這種價值觀,就必得非常小心了。那麼,就讓他心愛的無產階級大聲疾呼出自己的想法吧,相信,也是這電影中其中一種最有力的挑戰。
2) 當權者的「民主」與「道德」皆不代表基層?
在影片接近尾聲時,導演專跑去些窮區、工人區,問他們對於一條基督民主黨的黨員梅林(Merlin)提出的廢妓院法案的看法。工人們和性工作者們提出關於法案造成的傷害,批評法案之虛偽,而導演的總結為:「不同地方:拿玻里、巴勒莫、米蘭、佛羅倫斯的底層人民聯合起來對抗一條民主法案……不斷的繁榮發展,被這些人用其真正的意大利精神在抵抗著。」
大家有沒有留意到這句話裡提出了一個真的對當權者很危險的訊息:
意大利北部和南部的窮人,用其「真正的意大利精神」,來聯合反對一絛政府的所謂「民主」法案,亦即是說,這些底層人民公開宣佈當時的工業發展社會中之當權者的「民主」,根本不代表這些廣大的窮人的認可,但這些人才是建立起社會基礎的人,才是「真正的意大利人」。
而這些「真正的意大利人」在抵抗的,是一條包含住當權中產階級的「道德」和「民主」的法例。這可是非同小可的。
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一個當權者/階層想要得天下(尤其是在一個普遍不贊同帝制或獨裁政體的社會中),必須獲得介定和詮釋一個社會之「道德」範疇的權力,並進佔這個範疇的「代表人」這個位置(不論大家私底下如何懷疑,表面上仍必須據有這個位置),並進而要求所有人符合這個標準。
在巴索里尼的時代,他們面臨的是一條廢妓院的法案,否定娼妓作為一種合法職業,這在意識有起碼三個重要的文化邏輯:
a)將性的「道德」鎖在異性戀單配偶的家庭之中;
b)將「性」放在女性的人生價值中心點:若女性的性道德不符合主流,她便失去所有一切達到「幸福」的可能;
c)將「性行為模式」假設為一個人唯一的自我,因此假設出賣性是出賣自我的不道德行為;但這樣做,就是否認其他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有償勞動其實也需要出賣身體的不同部份,以致人的時間、情緒和性徵等屬於「自我」的東西。
根據這三個邏輯,如果工人階級(也包括性工作者)的人不同意這個廢妓院的法案的合理性,則意謂:大家不同意以上三種介定自我和人生價值的方式,更蘊含了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有償勞動的狀態的負面理解。
影片中,在男女嚴分介限的地方,工友們會認為,妓院是青少年男性安全地接受性教育的地方,否則,未結婚的少年很容易會「變成同性戀」或者會「和豬做」(這實在不能不令人想到巴索里尼後來的作品「豬圈」/「豚小屋」)。同時,他們又認為無妓院反會導致性病猖獗。更有趣的是,大部份男工友不同意讓家中年輕女性上班,因為工廠老闆一定會強奸她們!然後巴索里尼就問:「那是不是該廢除老闆這種東西?」
「那是不是該廢除老闆這種東西?」--這難道不是一個對資本主義社會組織方式一個極危險的訊息嗎?
當然,除此以外,巴索里尼深深感到男女不平等,故亦訪問了女性的性工作者,讓她們對她們的男性顧客進行批判。
影片中的受訪工人(包括性工作者),對待他們自身的「性」,看法明顯與當時的中產階級道德論有很大的出入。一個人如何看待自己的「性」,經常與一個人有何慾望有關,而慾望與匱乏感是雙生並列的自我感覺。換句話說,當某種性道德成為社會認可的道德觀和價值觀,裡面所包含的慾望、匱乏感和它們可能被滿足的方式,就會同時成為集體的、同質化的自我感覺模式。如果「自我感覺」原來不過是集體模式,那這個「自我」到底有多「自我」?這一種「自我」又與「自由」的關係為何?反過來問,如果在一個社會裡,人們深層的自我感覺、追求滿足的方式、完成自我的方式,皆極其多元化並與當權者/階層不一樣的話,統治階層若要壟斷權力和資源還會那麼順利嗎?
預告:
1)尋找「更危險的事物」–愛慾主體(2):背面的共同體
2)尋找「更危險的事物」–愛慾主體(3):希望之所在:少女、孩童、神話
3)尋找「更危險的事物」–愛慾主體(3):新的神話,重新結婚
by李維怡